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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Uhjnbcbe - 2021/2/3 20:47:00

一个抗战老兵的身世,是蘸着苦难血泪写成的。父亲的前半生都是在苦难和血火中度过的。

我曾问过父亲:为什么要参*,去当八路*?


  父亲只说了一句话:因为家里穷。


  贫穷困苦,忍饥挨饿,是父亲寻找八路*、参加队伍的主要原因,为反抗压迫剥削、改变人生境遇,成为他参*的动力。


  洪泽湖西三棵树酒店村的杨姓家族,原本是山东微山湖畔的打鱼人。

撒网捕鱼,辛勤劳动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过着渔家生活。


  因为*河发大水,*淮并涨,祖上的男人们便撑起小船,带上女人、孩子,还有打鱼的家什,顺着大水,从微山湖一路漂泊到洪泽湖畔。


  从我祖爷爷那一辈人就落户到了宿迁三棵树。


  这是一片*泛区,*河留下的泥沙,成了千里赤地。


  我的父亲就出生在这片*土地上,他从小在苦水里泡大。

父亲的出生地叫纪大庄,因庄上姓纪的大户而得名。大地主纪中山辈分高,是有名的三番老头子,安青帮的堂主,徒子徒孙很多。

纪家大儿子纪毓方,是国民*南京卫戍区警备部队的一个团长,地方上称他“大团长”。纪家二儿子纪毓志,是地方武装民团的团长,人称“二团长”,后任韩德勤八十九*三十三师师长。年,我*北撤山东,他随国民*部队回来,任江苏省第六督察专员公署专员,驻在淮阴城里(今苏皖边区*府旧址大院内)。年逃往台湾,后病死在台湾。
  


  我爷爷杨绍武长年给大地主纪中山家做长工,整天劳累,没有歇过一天。每年给纪中山家干活,到了年底结算工钱,爷爷为他家一年忙到头的工钱,就是一篮子瘪花生。

这就是他一年血汗辛劳换来的报酬。


  杨绍武天生就是扛活的把式,年纪轻,身材高大,肩膀阔,力气足,干起活来不要命。他饭量也大,别人吃过的杂面汤,还剩下半锅,他咕嘟咕嘟全能喝掉。

熟悉他的同辈人和后辈人都说:杨绍武,力大无穷。推小车,车上装着大圆筐,土坷垃有上千斤。他推起来就走,一路上坡不带歇气的。为纪中山家推土垫宅基,他推着小车玩命地干,一口气干到车子推散了架,被千斤重的小车砸伤了脚,车轮把整个脚骨压断了。


  又逢夏天,天气热,伤口久不痊愈,遭苍蝇叮后化脓,血流一片,脓流一片。后来,找了土方子,用草药熏洗,总算把伤口治愈了,虽然经过一段时间,尚能走路,但脚落下了残疾,再也无法负重了。


  这条山东大汉只能仰天长叹。

暮霭苍茫,大地黯淡。穷人的苦日子就像沉沉乌云一样压在身上。苦难成为他们生命的黑暗底色,映衬着他们瘦骨嶙峋的肩膀和绝望的眼神。


  


  家里的事全是我奶奶一个人担着。


  奶奶的一双大脚,扛起了全家的希望。


  这双脚是山东媳妇的脚,因为性子烈,不肯裹脚,不知被家里打过多少回。

村里人都知道,杨家媳妇是个“大脚”。

奶奶根本不在乎乡邻说道,我行我素。老辈人都说,她干活麻利、做事利索,像一阵风一样。


  她穿着一件旧褂子,那是件染花的蓝丹士林布褂子,黑裤子,膝盖上布着两块补丁,一双黑布鞋,衬着一双大脚。她把头发前面梳一把刘海,大把长发挽在脑后,成一圆髻,横叉一根银簪子,鬓边留一绺青丝垂下,这是典型山东女人的打扮。


  走出来的山东女人,虽然身上旧衣服上补着补丁,人却显得精神。


  春天里,满地野菜,她挎着篮子去挖野菜;夏夜中,她在老枣树下扇着扇子,给孩子赶蚊子;秋天里,她能把捡来的麦草堆成小山;下雪天,她到收过的山芋地里挖残存的山芋须子……


  耕种时分,这女人拉起了绳子,身子弯成一张弓,踩着*土坷垃,汗水湿透衣襟地拼命朝前走,祖奶奶跟在后面,歪歪倒倒地扶着犁铧。


  收割时分,她用风快的镰刀,搂过一大抱麦子,哗啦一刀,就放倒一大抱麦子。汗水浸湿了她的衣襟,她身上飘洒着浓浓的成熟的麦香……


  这个女人,是酒店村最勤劳的人。


  在苦难的日子里,她迎着苦难,挺身向前,再苦的日子都能死扛下去,从不曾退却。


  秋天收割时,地主娘子坐着*包车来收租子,打着阳伞,站在场上,看着佃户扬场,上风头是她的,下风头是佃户的,粮食当场装包运走。


  奶奶看着这一幕,眼里全是绝望的神情。


  她摘下手巾,抹一把汗水,叹了口气,瘫坐在地里。


  为了给地主家送租子,爷爷推着小车,父亲在前面头拉车,一车粮食足有千把斤重,他们走在崎岖不平的乡道上,上坡下沟,前面要是没人连拉带拽,就十分吃力。


  他们气喘吁吁地把粮食送到纪姓地主家,地主还不准佃户进屋,待粮食卸下来,他们只能蹲在大门外喘口气,连口水都喝不到,更别说有口饭吃了。


  这种艰难的日子,只有一天天熬着。


  爷爷跋涉在长工路上,奶奶忙碌于野菜地里。


  为了一家大小的嘴,只能靠野菜糊糊聊以充饥。

一家人的主食就是山芋、糠、野菜。父亲说,过年了,才能吃到一点杂面。

他从小从来没有穿过布鞋,一年到头打赤脚、或穿草鞋。直到参*,随八路*教导五旅南下苏北,到了沭阳根据地,老百姓支援八路*,他才第一次穿上布鞋。


  父亲说,每到晚上,都看见他母亲的身影在油灯里晃动,她弯着腰,凑着灯亮,千针万线地缝补破衣裳。有时,夜深了,从睡梦里醒来,看见她还在缝补衣服。真不知她哪有这么好的精力啊?!


  这个母亲啊,多么苦命而勤劳啊!

这是酒店村现在的模样。村名得来与*河泛滥有关,*河发大水,官府需要派人下来堵口子。这些官员需要吃饭喝酒,就有了酒店村;需要打锣呼叫人上堤抢险,就有了铜锣村;需要拜佛烧香,求河神保佑,就有了张庙村;官员需要住宿,就有了杨楼村。

父亲从五岁时,就开始跟着大人劳动。

从五岁到七岁,就到田里干活,每天拾粪、割草、放羊、喂羊。

夏天拾麦穗、秋天收山芋,跟在大人后面,死命地干活,他知道只有拼命干,才能补贴家用,维持艰难的日子。

家里为了生活,养了几只羊,他每天还负责割草喂羊。

他每天背上一只柳条筐,去割草,直到青草堆满了筐子,他才把筐子背上肩头。

沉沉的筐子,压得他直不起腰来,筐子的背绳深深勒进肩膀,他一声不吭,咬着牙也得往前走。

到了八岁时,家里商量着让他读私塾。

穷人家里再穷,也盼望下一代能有个出人头地的时候。

于是,我爷爷就把他送进了私塾学堂。

进了学堂,念书念不上来,就挨老师的板子。

背书背不出来——打头;写错字了——打手心;认错字了——打屁股。

做学生挨打,仿佛天经地义。

后来,成绩好了些,才渐渐不挨打。

平时,家里吃不到细粮,只能是山芋、野菜、糠。春天里青*不接,家里常常断顿,奶奶就到野湖里去挖野菜,和水煮了吃。

家里人只能喝点野菜汤度日。小时候,父亲就盼过年,因为过年了,才能吃到杂面条。

饥饿——成为他印象中最深刻的东西。

从饥饿苦海里滚过来的他,对粮食的认识分外清晰而深邃。


  这是家乡现在的稻田。当年哪有这样的丰穰。洪泽湖西一直是一麦一薯,穷人能填饱肚子,真是奢望。饥饿成为他们人生的影子。


  谁曾想到,远道而来的孤门小姓,得罪了族人。


  大雪天,破草房子上雪压得吱吱响。房子被村里族人团团围住,几条汉子窜上房顶,有三齿耙扒房子。


  领头的二话没说,就用一根哭丧棒,追打我爷爷杨绍武,硬逼我家立马滚蛋。


  双方对峙着,僵持着,一场恶斗不可避免地到来了。


  头顶上的烂草乱飞着,扒房子的声音很响,一家人腹背受敌,被人团团围住。


  更多的人围过来,一定要把这家人赶走。


  这时,一条汉子把棉袍一角掖在腰间,操起一根碗口粗的木棍,从人群里跳出来,怒骂道:妈的!今天哪个敢动杨绍武一根毫毛,老子打断他的狗腿!欺负孤儿寡母的,还算个人吗?!


  这是东*庄三姨爹,由于三姨爹的路见不平、拔刀相助,一场逐出族门的追打才终止。


  天上降雪了,天空呜咽沉沉。


  纪大庄不能再住了,今天非走不可了,见大势已去,老祖奶奶也挡住不了,便对爷爷说:绍武啊,俺们逃难吧!


  就这样,一家人在悲哀的氛围中,踏上逃难之路。


  爷爷的肩上,一副担子,两个柳条筐,前头是儿子,后头是破烂,再后头,是年迈的母亲和媳妇。


  漫天大雪中,一家人走进雪天里。


  什么叫“离乡背井”,此刻,这四个字便有刻骨铭心的记忆。


  后来,他们辗转来到三棵树的刘庄落户,原本以为走出了地主、恶人的势力范围,没曾想,这里是宿迁西大地主李三的姐夫刘汉光的庄子。


  被逼无奈,为了填饱肚子和养活一家人,爷爷和父亲又给刘汉光家当长工。


  父亲的小姑,人长得漂亮,梳着两条大辫子,穿一双绣花鞋,是酒店村有名的美姑娘,村里一说起来,都夸她漂亮。

赶集时,她走到街上,街上的人都不赶集了,齐刷刷地看着她,像凝视着一道风景。


  这一出名,不要紧,就带来灾祸了。


  小姑十八岁时,一天夜里,土匪来绑票。


  家里的破木门被人一脚踹来,人顺手摸到一把长辫子,拽着辫子,就把人薅起来,将睡梦中的小姑提溜出来。


  一个土匪把她朝肩上一扛,转身就走。


  土匪叫家里拿钱赎人,家里没有钱,土匪干脆就把她卖了换钱,小姑再也回不来了,祖奶奶哭得死去活来。


  祖奶奶一夜头发全白了。整天站在村口老树下,喊着小姑的名字,手里攥着姑娘的一双绣花鞋,人像疯了似的。


  村头的空气里,漂浮着一个苍老绝望的呼唤:丫头啊,你在哪里?!你在哪里啊?!

若干年过去了,我一直怀疑是刘汉光使的坏,如果没人放水,和土匪勾结,土匪怎么能进得了有壮丁守护的刘家圩子,轻而易举地将一个女孩子绑走?而且土匪都是外乡人,怎么能在黑夜里准确地摸到这家,更清楚这个女孩子睡在哪儿呢?

父亲若干年后回忆,听说小姑被土匪卖给了宿迁西闸塘姓陈的大户,做了媳妇。

 


  当年兵荒马乱,土匪猖獗,经常来烧杀抢掠。

在纪大庄过不下去了,祖奶奶的父亲又病故了,家里只有一个妈和空荡荡的破房子。

祖奶奶就带着杨绍武回到娘家殷庄。后来殷庄又闹土匪,又不能住了,这一家人基本上在刘庄和纪大庄两个地方来回奔波。

奶奶是个贫家女儿,从小在苦水里长大。


  她没给名字,按乡下风俗,嫁到杨家,就叫杨邹氏。


  她一辈子没享过一天福,都是在贫困与病魔中度过的。


  家里总是吃了上顿没下顿,一口饭都要省下来,给两个孩子吃。平时大多数时间,只能靠挖野菜充饥。她的身体一直不好,总是病病恹恹的,刚三十岁,就有了白发。她的身体不好,一半是生活所累,一半是焦虑惆怅所致。


  生活的劳苦,过分地重压在年轻奶奶的肩膀上。


  三十多岁时,她得了一场重病,因家里没钱治病,拖了很长时间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咽气了。


  年秋,父亲11岁,他的母亲因重病不治,去世了。


  家里穷,没有钱买棺材,奶奶的娘家来了三十多口人,来闹灵,一场大风波又笼罩在我家头上。


  娘家人说她是被你杨家虐待致死的,提出要做许多送老衣,要买一口大棺材。她娘家人围堵在家门口,乱糟糟的,吵成一团。


  杨绍武一点办法也没有,只是蹲在门口叹气、流泪,就是不吭声。


  这些人越发闹得更凶了。


  面对这种情况,家里千方百计借点钱,东拼西凑,才买一口棺材,在凄凉的哭丧中,终于把奶奶安葬了。

秋叶落地,片片苍*;纸钱飞灰,飘洒半空。

母亲的坟茔,已被新土堆埋。

坐在母亲坟前,小小年纪的他,泪水早已哭干了,心头积满了仇恨。

他恨地主、恨土匪、很有钱有势的恶人……


  父亲经历了童年丧母的苦痛,从小吃尽苦难,遭遇逆境,他在心底憎恨这个万恶的世界。

这是爷爷杨绍武和我奶奶的坟茔。三尺*土下,他们的骸骨、*灵与故乡故土长相厮守,尽管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有很多苦难,但是这是他们生命的栖息之地,他们深深地爱着这片故土。父亲参*前就在这座坟茔前,痛哭一场,告别母亲,义无反顾地离乡背井,投身八路*行列。


  年,父亲13岁那年,祖奶奶思子心切,想到大儿子杨绍文行伍在外多年,也不回家来看看,便试着跟他通信。

每次请人写信,祖奶奶就烙上一摞煎饼,抱在怀里,挪着小脚,去请识字的人写信。

不知请人写了多少信,后来终于得知杨绍文的部队转移到湖北武汉,便决定去部队探亲,这一路风尘仆仆,怎么去呢?


  她烙上些煎饼,拿上些大葱,拉着着13岁的我父亲,祖孙两人便千里迢迢去武汉探望杨绍文。有车的地方搭车,没车的地方,只有步行。脚都走肿了,不知辗转了多少地方,走了多少路,终于在汉口的一个兵营里找到杨绍文。


  此时,杨绍文已是宋哲元第29*的炮兵连长,母子相见,终是一件喜事。


  祖奶奶见到杨绍文穿着*装,扎着武装带,身后跟着护兵,心里很是欢喜。祖奶奶对他说:对队伍上好好干,不要惦记家里。


  祖奶奶和我父亲与杨绍文总共待上三天,部队有紧急任务就开拔了。


  杨绍文看着祖孙两人要回去,不放心,便派一名信得过的姓周的排长,亲自护送两人,一路回到三棵树。


  在惆怅的岁月中,又过了一年,到了年。


  年的中国,卢沟桥响彻的枪炮声,让人惊慌,日寇的铁蹄震撼着中华大地,战火很快燃烧到华北,北平失守,济南失守,日*相继逼近滕县、徐州,*子的铁蹄越来越近了。


  父亲的内心煎熬着,他已不想再到学堂读书,想从*。


  他听人说,一直朝北走,就能找到八路*。这支部队是穷人的部队,能为穷人打天下,为穷人出头报仇。他就有了参加八路*的念头。


  奶奶死后,父亲常跑到坟前去看母亲,守住母亲的坟哭一场。他每看一次,就坚定一次要走出去的心。他知道,穷人要有出头之日,必须去当兵,参加八路*。
  


  山东娃,天性胆子大,15岁就敢投奔八路*。

一年前,他和同学相约出走参*,被家里发现了,爷爷追了他好远,才把他拦下来,打了他一顿,让他死了参*的心。
  

第二年,他不再和其他人相约了,装着老实巴交的样子,不吭声,让家里放心。
  


  春夏相交的一个早晨,老师还没有来学堂,他和几个同学早早来了。


  同学邹以本决定和他同行,原本讲好带着父亲的堂弟杨振斌一起走。


  但是,左等也不来,右等也不来,他们决定不再等杨振斌了,再等老师就来了。


  于是,父亲穿一件蓝布大褂子(这是他母亲给他做的),衣袋里插着一支毛笔,和同学邹以本两人,穿过小河、田埂,很快便离开了家乡。几个要好的同学一直把他们两人送到村口大树下,就分手了。


  他这一走,家里就慌了,到处寻,也找不到人影。


  他走得那样义无返顾,一走杳无音信。


  逢年过节,家里人要给这个失踪的人烧纸。


  祖奶奶坚决不让,她相信孙子没有死,到了夜深人静,她一个人跑到野地里,喊着我父亲的小名,放声哭一场。


  


  小河在身边流淌,小树在身后掠过。


  清晨的鸟儿叽叽喳喳,仿佛要留住他的脚步。


  走出村庄,父亲压抑的心境稍稍放松了一点。


  清晨的空气里,有一种成熟的庄稼清香味,这种熟悉的清香味,唤起他对十五年朝夕生活的家乡深深怀念。

十五岁的他,第一次怀着强烈的参*愿望,走出了家门,心里是异常地兴奋。


  可当他再一次回过头来,望着越来越远的刘庄,望着袅袅炊烟,柳色朦胧的大平原,心里翻腾着楚酸而又无言的波澜,不禁怅然泪下……


  他第一次和生养他的这块土地离别,第一次告别慈祥的老太太、祖母、苦命的父亲、伯父、伯母和弟弟,还有长眠在这块土地上的母亲,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够回来,他心里又很难过,走几步,就回头望一望,但不能不离开亲人与故土。


  于是,在心底默默地说:“告别了,故乡!告别了,亲人们!我将来一定会回来的!”


  就再也不回头地走向前去。

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苏北大平原的青纱帐里。

这是通往家乡的乡路。父亲当年就是踏着这条乡路离开家乡投奔八路*的。乡路是我们乡愁的脐带,一直牵挂在我们的心上。

故乡图片为宿迁三棵树杨氏家族杨海波拍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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